68 你把我当成小狗了吗-《区区小权想让我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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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底的波士顿还是老样子,天色薄得像张纸。

    光从院墙缝里歪进来,在老式木地板上铺就成一条浅金色。李艺率推开办公室的门,先看见案桌上一叠厚厚的曲谱和节拍器摇摇晃晃的钝光,最后才是伯德伦纳——

    老头坐在窗边,袖口整洁,骨节突出的手指按住一叠写满铅笔记号的分谱,脸色却像是被冬日抽走了大半的血色。

    他抬眼,镜片后面还是那点熟悉的笑意:“小熊。”

    说着,他从桌案前起身,照例是许久不见的寒暄:“假期过得怎么样?”

    假期怎么样?

    李艺率脑子里下意识浮现起权至龙有些晦暗难辨的神色,除此之外一切似乎都尽如人意:“非常好。”

    闻言,伯德伦纳轻轻应了一声,又笑道:“我猜也是,否则你交上来的论文也不会写得一团糟了。是假期结束那几天匆匆应付的吧?”

    李艺率:“…………”

    她心虚地移开眼睛,抿着唇没有回答。

    实际上,哈佛的学业并不算轻松,起码对于李艺率这样需要每天花大量时间放在钢琴练习上的学生来说,应对得还是很有些吃力的。

    哈佛大学的GSAS博士项目需要在G1-G2阶段完成16门四学分课程,音乐学方向还必须修完两门民族音乐学和两门理论作曲方向的课程。每学期除了30页的研讨课长论文和跨域选修以外,至少还需要产出一篇像样的独立研讨论文——总之能在七年内完成博士学位已经是十分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伯德伦纳教授见她低头一副不敢回答的模样很有些无奈,低咳一阵,看上去像是气恼极了:

    “瞧瞧你写的都是些什么……‘莫扎特的接受史很复杂,但之所以会被贴上“漂亮但浅显”的标签,与他外向型的炫技与他作曲时那套雅致套语和公共娱乐功能分不开,因此这把审美标尺的明晰与自然,在时代烙印下必会显得格外轻飘和公式化——总之,我们应该庆幸莫扎特的早逝成就了他自十八世纪至今都难以撼动的天才地位。[1]’……说真的,你知道海因茨是以演奏莫扎特而得以闻名于世的吧?”

    李艺率:“……可这根本一点都不冲突。”

    李艺率:“明明之前还有评论家批判过莫扎特死得还是太晚了!”

    回应李艺率的又是伯德伦纳教授一阵气急败坏的咳嗽。

    要了解此时李艺率与伯德伦纳之间的辩点,就不得不先解释一下关于音乐史明晰的发展分割线——

    以古典音乐史的演进脉络举例,莫扎特所处的时代正是风格体系从巴洛克向古典主潮过渡的关键节点,他被学界定义为“维也纳古典的顶峰”,贝多芬则被视为连接古典到浪漫的桥梁人物。

    而莫扎特的早逝,让一种干净的分期叙事成立:古典主义被推上了终结的神坛,停留在1791年,随后时代叙事又进行着另一轮的更迭,浪漫主义在那一年以后逐渐登场。

    可叫李艺率悲观地看来,时代的推进是必然的。

    与其看着一位天才在裹挟中沉沦,倒不如停留在登上神坛的前一刻留下一个永恒的背影,塑造一个被神化的纯粹形象,成就在那以后几个世纪的美名——毕竟如今这个时代人们所崇拜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后世构建与书写的产物。

    当然,这念头可不是一时兴起的,老头子还在世的时候就曾被她这样的观点气得吹胡子瞪眼。

    但伯德伦纳教授似乎是误会了。

    他联想到李艺率复杂的经历,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倒也没再劝解,只是又聊起了他准备等李艺率G4-G6阶段准备论文的期间,暂停学校里的授课工作,回到柏林爱乐重新执棒。

    “这很好啊,”李艺率先是高兴,紧接着又有些疑惑,“可是为什么要等到几年以后?”

    实际上,哈佛的人文社科学硕博项目较小,音乐学的录取人数则更加稀少,通常每位教授手下只有1-3名学生,像伯德伦纳教授此时门下只有李艺率这一根独苗,时间上来说应当十分充裕。

    “这也是今天我想和你说的事情。”他温和地笑了笑,“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大概会休很长时间的病假,我不在的时间里你要好好完成作业啊。”

    “…………”她闻言先是怔住,随后又皱着眉轻声问,“是什么原因?”

    隔了一个新年不见,伯德伦纳教授看上去的确是要比之前苍白一些。虽然精神还很不错,刚刚骂她时的声音也中气十足的,可脸上的皱纹似乎比记忆里的要多出许多,说话的间隙也一直断断续续的咳嗽。

    “肺部发现了肿瘤,不过万幸的是能通过手术切除控制。”看着李艺率得到答案以后格外凝重的神色,伯德伦纳状似轻松地笑着安慰道,“只需要做一个手术,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不是什么大问题,乐观点,我的小熊。”

    这么大的事情该怎么乐观嘛!

    李艺率看着伯德伦纳教授故作俏皮地眨眨眼睛,心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越陷越深。

    老头子缠绵病榻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也经常打起精神故作俏皮地哄她开心——那时她下肢残疾,被困在轮椅里,始终是一副消沉的姿态,脾气也坏到了极点。

    海因兹知道她的苦闷,即使隔着电话也犹犹豫豫不敢提半句她的身体现状,甚至连最真诚的安慰也要犹豫再三才敢吐露一二。

    实际上很多年以后,在老头子猝然离世以后,李艺率才有余暇设想,当时她给究竟给老头子出了个怎样的难题——

    这个不善言辞了一辈子的古板老头,在生命最后的一段时间里,究竟是怎么样心神不定坐卧不宁,兼具一个长辈的痛苦与对疼爱孩子的最低限度的乞求,在疾病中强撑着平静,隔着十几个小时的时差,捱到深夜用尽全力扮演一个轻松的角色来分散她痛苦的注意力,安抚她。

    生老病死,真是人世间最残酷的轮回。

    如今命运再度重演相似的剧本,她又站在了熟悉的位置上,这种事情怎么能不让人伤怀?

    可再多的感伤也是无用的,这是李艺率很早之前就明白的道理。因此她深吸一口气,喉咙发紧,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那太好了。”

    随后她又问及了手术时间以及医疗安排等细节,继而抿了抿唇,轻声说道:“那么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可以一直陪在您身边吗?”

    她说:“我想陪着你。”

    “当然。”大概是李艺率抿着唇有些孩子气的表现让伯德伦纳想起了她还是稚童的模样,老人的眼里划过格外温柔的暖意,连带着声音也格外宽和起来:“我很乐意。倒不如说,这对我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老人智慧又平和的笑意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几乎让心底褶皱都抚平的力量:

    “小熊,我很高兴你愿意为了我这么做。”

    *

    “所以伯德伦纳先生的手术非常顺利吗?”

    咖啡厅里,索菲亚支着下巴,歪着头这样问道。

    “嗯,一切都很顺利,预后应该也会很好……”李艺率抿了一口热红茶,继而又深沉地叹了一口气,“甚至手术后的第二天就把我赶回去练琴,还让我别忘记重新写一份论文给他。”

    可见这老头真的很有精神了!

    总之这实在是一件好事啊。闻言,索菲亚和凯尔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几个月时间没见,几人聊了聊近期的见闻和业内的八卦,当然,实际上一直是索菲亚说话的时间居多,她实在是一个很擅长社交的开朗姑娘。

    “对了,你知道大泽先生回日本了吗?我记得你们之前应该合作过的吧。”

    指挥家大泽先生曾经在纽约爱乐乐团执棒,和李艺率合作已经是09年的事了。

    “知道,去年有给我发演出邀请,不过那个时候我在备战肖赛就拒绝了……”提起去年,李艺率也想起一件事:“对了,你们知道戴维·赫伯曼吗?”

    “当然知道了!”

    倒不如说,学习弦乐的应该都知道这位小提琴贵公子吧。

    和钢琴这样的独立项目不同,小提琴演奏者大多是以面试交响乐团的席位作为职业目标的,只有极少数天赋异禀且能力出众的乐手能以独奏家的身份站在聚光灯下。

    连聚会时向来不怎么发言的凯尔提起这位传奇人物时都带着些崇拜的热切,因此李艺率在两人的喋喋不休中也拼凑出了一个传奇经历的形象,这下连她本人也觉得有些可惜了。

    “之前在华沙参加比赛的时候有碰到过他,他当时还说起想要合作来着的……”毕竟优秀的演奏家一起合作总能激发出不一样的火花出来,因此她苦恼地皱了皱眉,“早知道当时应该好好考虑一下的。”

    索菲亚大为吃惊:“他主动邀请你合作?天啊,我听说他的演出档期都排到两三年后了!”

    像李艺率这样不喜欢商演的演奏家实在是行业里的异类。

    不过当初都已经拒绝过了,再因为当时的选择扼腕实在没必要。

    李艺率简单地说了说那段时间的经过,对上索菲亚在她提及‘男朋友’这个词时似笑非笑的视线,无奈摇头转移话题:

    “话说回来,你们今天约我来不是想要聊组室内乐组合的事吗?具体说说吧。”

    *

    2011年年初的迷你专发布以后,bigbang组合开启了巡演,行程密集。

    初夏的东京下过一场闷雨,酒店的窗外像是被霓虹浸泡过。

    权至龙躺在酒店房间的地板上,灯关到只剩一盏,空调的冷气嘶嘶地吐着,却吹不散心头的滞闷。

    巡演间隙,世界骤然安静下来。时差将一天的光阴切成两半,顺着不同的节拍往前走。

    而他的心也被摇摇晃晃的思绪牵扯着,被拖入记忆的泥沼。

    他在年初意识到李艺率在这段关系里的姿态——好像隔着玻璃,像把情感折好塞进信封再完整地递出,那么干净,那么透明……李艺率不爱他。

    因此在现在这样一个孤独的时刻,异国的临时居所里,他的心情像放在混响里的鼓点,拖着长尾巴,久久不散。那些被刻意压抑的念头如同潮湿墙角滋生的霉斑,也在此时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没关系,没关系。

    他对自己说。

    总之他们在一起了。她在乎他,这一点他明白,总之他们在一起了,因此无论是朋友的爱,还是情人的爱,只要李艺率的生命里默认只有他这一位角色,词性就不重要——他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可越是这么想,越像在玻璃上哈气,手指刚写出的字一会儿就被氤氲模糊。

    脑子又摇摇晃晃浮回柏林的秋天,那个他涕泪交加,几乎耗尽了所有勇气的夜晚——

    她问,如果现在我答应和你交往,你一定会认为这是在同情你,或是无法拒绝好朋友的请求才勉强答应的吧。这样的话你还会觉得开心吗?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应得很快,答得又太过干脆,带着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急切,像把一枚硬币砸进她的手心那样掷地有声;而现在这枚硬币绕了半个地球,又冷不丁砸向他的后脑勺。

    他说谎了啊。

    或者说,当时的他被巨大的渴望蒙蔽了双眼,天真地以为只要得到“在一起”这个结果,过程怎样、动机如何,都可以忽略不计——就如同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看到一滴水时只会下意识地想要扑上去,哪里还顾得上分辨那是不是海市蜃楼。

    作为一个曾经写下“就算只有一次也好,如果能拥抱你;就算只有一下下也好,如果能成为你的恋人的话”这样偏执歌词的阴湿男,权至龙实在是应该庆幸眼前的局面——起码他已经完整地拥有了李艺率。

    尽管这样的爱和他认知里,他渴望的那种能将彼此都燃烧殆尽的爱不同。但已经足够了。

    权至龙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微凉的地板,试图用物理意义上的冰冷镇压焦灼。

    没关系,没关系,他在心里反复默念。

    总之他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

    他知道李艺率是在乎他的,这就够了。

    哪怕是出于好朋友之间的爱,哪怕是混合着习惯依赖和苦恼于无法拒绝的勉强也无所谓。总之李艺率的生活和记忆都已经被他完整占有,他变成了最特殊的那个存在。

    这就足够了。

    人实在是一种太擅长自我说服,也太擅长在情绪的悬崖边为自己搭建临时落脚点的动物。

    权至龙从地板上坐起来,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脸颊。走廊旁边的落地镜上映出一张略显疲惫的脸,眼里除了吹不散的阴郁之外,更多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偏执——

    他拥有她。

    在名义上,在物理空间中,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他拥有她。

    这实在是叫大部分人看来已经足够幸运的事情了。

    所以只要他还待在她身边,只要她的目光还在为他停留,只要她的生命里依旧只有他这一个例外……不管是哪一种爱都没关系。

    只要你往后的时间生命里只有我,那我总能让你学会爱我的。

    权至龙这么想着,嘴角扯出一丝略显病态的弧度。

    *

    化妆间的人声像潮水来回拍打,门被进进出出地推开又合上。

    灯架下权至龙的影子被拉长,Cody把夹克最后一颗扣子按住,他顺手把耳返线理直,又低头对着手机按下小小的麦克风,嗓音压到只剩懒洋洋的一点尾音:

    “马上要上场啦——有预感今天又是个很累的一天啊,好想你……”

    照例是软绵绵的语音,半真半假地撒娇。

    发送完毕,他按下锁屏键,屏幕一黑,候场通道门外的倒计时在墙上跳着红光。要上场了——

    两个小时酣畅卖力的唱跳。

    谢幕返场后灯光一点点收拢,海面般的暖黄色荧光被缓缓放下。

    权至龙沿着后台长廊往回走,汗从鬓角滑下,呼吸还带着全身心投入后的滚烫。

    两个小时前的喧嚣被隔绝在身后。

    回廊尽头,一个纤瘦的身影斜靠在墙边,明明只是穿着再简单不过的衬衫,却简直像是一个巨大的光源一样,被落下虚幻的柔焦,直地撞进他骤然停住的视线里。

    李艺率双手抱胸,远远地望着他,颈间的细链落在锁骨的边缘,衬得那对伶仃的锁骨愈发清晰——好像有瘦了点啊。

    权至龙先是这样在心里叹气,随即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也顾不得自己此时浑身汗水,将那个瘦削的身影一把拥入怀里。

    呼吸喷在她耳后,带着未散的滚烫:“……怎么来了?”

    这不是还没到放假的时间吗?

    “来看看你啊,毕竟你一直在电话里撒娇嘛。”李艺率轻笑着拍了拍他颈后湿润的皮肤。

    因为伯德伦纳教授请病假的关系,这大半年她的课程做了部分调整,加上G1的八门必修课程已经提前递交作业完成学分,今年夏天她拥有了比以往时间更充足的假期。

    回应她的是权至龙更急切的动作和更热烈的吐息。

    “你这家伙,浑身都是汗,不许蹭到我身上!”

    李艺率发出一声怪叫,虽然嘴上抱怨着,但到底没有挣扎,只是歪着头在他耳边落下一串轻吻:

    “赶紧去洗洗,脏死了呀你!”

    “哦……”

    权至龙低低地应了一声,又贪恋了一会才终于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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